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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丛芨芨草，一头黑驴，一位普通西北女性的半生坎坷，在“黄土地的声音化石”——秦腔那高亢激越的旋律中，最终凝练成一部动人心魄的命运交响……
作为第二十四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“爱我中华·系列演出”剧目之一，由宁夏演艺集团秦腔剧院创演，莫霞编剧、安凤英导演、侯艳领衔主演的秦腔现代戏《攒劲女人》，取材于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获得者李耀梅的真实事迹——一位靠扎扫帚改变了自己生活命运的农村妇女。观罢演出，脑海中一下子盘桓起贝多芬《命运交响曲》的旋律久久回响，这不正是该剧在自己内心深处所激起的心灵共鸣吗？
这部剧作的最大亮点，体现为一股贯穿内容与形式的强烈诗意表达。而这一艺术追求的成功实现，就是对“芨芨草”这一核心意象的生动塑造。这棵西北荒野上最常见的植物，在剧中绝不仅仅是背景道具，它完成了从“自然植物”到“脱贫资源”，再到“生命象征”的三层诗意升华。
首先，它从静默的植物跃升为与李水河共生共长的生命镜像，在风雨中每一次的伏倒与挺立，都与她内心的挣扎和坚韧同频共振。当李水河在那个不堪的新婚之日被迫圆房时，芨芨草“似也不忍，簇簇地围上”遮挡住了这粗暴原始的场面，并唱出“少的是肥少的是水，多的是风沙吹又吹。我不弯腰怎样活？”这时的芨芨草，就成了李水河“在贫瘠中坚守，在风雨中忍耐”的化身。
其次，它是点燃希望的火种。当李水河背负30万巨债陷入绝境时，村里杨书记的一句“一山一山可长满了这芨芨草啊”，这一刻，她眼中的芨芨草不再是一株寻常的野草，其坚韧的生命力，如同一道点亮黑夜的星光，不仅照见了脱贫的现实前路，更唤醒了蛰伏于苦难之下的无限生机。一句“芨芨草能活，你也能活”的朴素箴言，将求生的本能升华为“往好里活”的信念，赋予了生命向死而生的尊严。意象的转换，在此刻完成了从物象到心象的升华，戏剧的感染力也随之扑面而来。
最终，它是集体精神的图腾。剧终时，芨芨草唱出“不死的芨芨草，长在这黄土上。不倒的芨芨草，长在这天地上！”，主题曲的“三十三根野草九十九块根——黄河水哟，养育出攒劲的人！”，此时此景，芨芨草这一意象系统，终于升华为一种中华民族不屈不挠、生生不息的集体精神象征。
该剧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成功运用，是营造全剧诗意的另一亮色，很好地拓展了舞台的表现维度。那头能说话、能评论、能抒情的“驴”，不仅是李水河苦难的见证者，更以其独特的诙谐与悲悯，形成了悲喜交织的美学张力，避免了单向度的苦难渲染。它那段“大风刮八年……吃的药有八千罐……抹的泪有八百碗……流的汗有八十担”的道白，通过排比句式与夸张的数字，构筑了一段浓缩苦难的蒙太奇。这不仅将沉重的个人经历诗化为可供审美的艺术意象，更借此创造了独特的间离效果，赋予剧作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来面对令人扼腕的生命悲情。
该剧以守正创新之态，实现了传统戏曲艺术现代化转型的成功实践，使全剧结构如一部四乐章交响曲，在舞台上层层铺展、扣人心弦：开篇以李水河不幸的婚姻为主线，秦腔高亢悲壮的唱腔天然契合命运的无情敲打，“吼”出她内心屈辱的呐喊，呈现命运重压下抗争意识的初醒，构成充满戏剧张力的第一乐章。继而节奏转入沉郁与思索，李水河在风雪中叫卖、突遭车祸陷入绝境，而杨书记的一席话让她重新审视芨芨草的价值，在荒芜中透出希望的微光，铺展为沉思与希望交织的第二乐章。
随后，她与徐文在芨芨草丛中相见，那段克制而温暖的情感如同暗夜火苗，却因徐文的猝然离世而熄灭，演绎着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抒情性，谱写出生死交织、情感起伏的第三乐章。最终，随着扫帚厂建成、债务还清，“攒劲”精神终于怒放，个人奋斗汇入脱贫攻坚、乡村振兴的时代洪流，芨芨草化为一把把被“抢单”的扫帚，奏响了黄土地女人“攒着劲”前行的生命强音，完成了由个人命运唱响集体赞歌的第四乐章。
在表演艺术的呈现上，每一位演员都全情投入，与拟人化的“芨芨草”“驴子”等舞台意象相辅相成，共同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可感又充满诗意的艺术世界。主演侯艳的表演尤为令人关注，她以声形合一的艺术功力，将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刻画得淋漓尽致。她的表演随情而变，既能在高亢处展现秦腔的激越悲壮，又能在细腻处流淌人物内心的千回百转，通过富于变化的唱腔控制和全身心的情感投入，精准地揭示了女主人公从隐忍顺从到自立奋起的心路历程，将一个有血有肉、坚韧不屈的“攒劲”女人立体地呈现在观众面前。
该剧舞美与灯光道具深得中国传统写意美学之精髓，于留白处见意境，在简约中显丰厚。它们绝非简单的背景铺陈，而是紧密贴合剧情脉络，完成了从写实到写意的美学升华——一束灯光、一抹色调，皆成为角色心绪的延伸，生动诠释着黄土地上“山高压不住泉眼水，磙大压不扁麦锥锥”那般不屈的生命顽强。音乐语言同样展现出守正创新的艺术追求。作品在保留秦腔高亢苍凉本色的基础上，巧妙融入“花儿”、合唱与交响乐元素以丰富音乐形象，在赋予传统声腔以鲜明的现代气质与审美张力方面作了有益尝试。
当然，若以更高标准审视，剧中部分关键情感的铺垫与情节的合理性仍有打磨空间。例如李水河与徐文之间的情感线，作为全剧一抹温柔的亮色，其发展略显仓促，若能赋予更充分的酝酿与展现，必将更加动人。此外，诸如对李水河卖杂货时突遇车祸，在病房中因巨额债务情绪失控掌掴女儿等关键情节，其情绪转折与细节处理亦可更趋细腻与自然。
总而言之，《攒劲女人》以其“一曲苍凉生劲草，千般攒劲立天地”的精神品格，在黄土地上完成了一部深沉而昂扬的命运交响。它既是李水河个人的生命史诗，更是万千奋斗者的时代缩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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